重映今敏之作，專訪光年映畫：每位電影創作者都是造夢家
影業慘澹的 2020 年，台灣卻有間獨立片商陸續數位修復《在黑暗中漫舞》、《綠洲》、《藍色恐懼》、《東京教父》，今年又一創舉，將今敏唯一的電視劇集《妄想代理人》搬上大銀幕。隨後將有大友克洋統籌的《回憶三部曲》、《心靈遊戲》與《吸血鬼獵人D》重新問世 —— 這是光年映畫，一間只有老闆和助理兩人的獨立片商。
光年的片單讓廣大網友直言要下跪感謝老闆，本次 HR 請到光年映畫總監 House，剖析他對今敏與獨立電影的著迷。（礙於篇幅，此篇著重談論今敏，其餘電影與導演擇日再談）
過去今京子（今敏太太）在訪問中提到：「今敏最厭惡『熱血』這兩個字，一聽到『百折不撓』這種詞就覺得噁心。」相較傳統動漫的熱血，今敏說自己喜愛「低熱度」的畫風，這個性如光年映畫總監 House，他所進的 indie film 少了主流市場的熱血澎湃，卻多了細膩深層的人性探討。
光年映畫 Light Year Images 總監 House, photo by Heaven Raven
HR：您何時開始接觸電影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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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是輔大中文系畢業，只是單純喜歡電影，偶爾在無名小站寫一些電影隨筆，畢業後便從事電影發行，到現在已在業界約莫 9 年。16 年我開始在鏡象電影做業務總監，先是發行國片《接線員》，接下來又陸續有《日常對話》（柏林影展泰迪熊獎最佳紀錄片）、《范保德》、《強尼凱克》和《衝組》。2017 整年都在做國片，2018 開始從國際影展引進外片。」
「2019 年離開鏡象後，才決定自己開公司，也就是現在的光年映畫。」
光年映畫 Light Year Images 總監 House, photo by Heaven Raven
HR：為何重映今敏、大友克洋等大師之作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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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其實《藍色恐懼》和《盜夢偵探》一直都在我的清單上，因為《千年女優》、《東京教父》以前曾在台灣上映過，只有《藍》和《盜》除了上影展，台灣從沒有片商發行。加上 2020 是今敏逝世 10 週年，就算當時公司成立不到一年，我還是寫了整整 20 頁的計畫書給日本片商，最後在 2020 年 5 月買進《藍色恐懼》。 」
「7 月《藍》上映時，我每天都在擔心明天會不會有病例爆發？明天戲院會變怎樣？我想票房了不起就 100-200 萬，不要虧本就好。後來票房衝到 890 萬，是去年數位修復中的第三名（第一《末代皇帝》；第二《阿基拉》），讓我非常非常驚訝。」
「同時間，聽聞（美國動畫電影發行商）GKIDS 成功修復《東京教父》的消息，就進而聯繫他們買下這部片。」
「本來也想進《千》和《盜》，但這兩部我追了很久。《千》的開價，以我這種小片商根本負荷不來；《盜夢》更誇張，整整談了四個月，那英國片商完全一副『台灣片商大家都在搶，你就是給我出高（價）一點』的態度，我還記得他們的開價就是天價，我一看就想算了，不要了。」
《東京教父》劇照
HR：所以今敏每部電影的版權都在不同片商手上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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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對，今敏五部作品（《藍》、《千》、《東》、《盜》和電視劇《妄想代理人》）全都是不同家發行商，版權非常複雜。」
「今敏在遺書有寫到，他很後悔沒有自己的 Studio，大部分動畫導演都會自組工作室，但今敏沒有。他的作品雖然都由 MadHouse 製作，但是 case by case，這部作品適合哪些人他就找他們一起製作，案子結束就解散，因此他過世後電版權也就四散在不同片商。」
《盜夢偵探》劇照
HR：為何選擇《妄想代理人》（電視劇）作為光年的最後一部今敏之作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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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本來希望集滿今敏四部電影後，也讓《妄想代理人》上戲院。」
「因為它是今敏的集大成之作，所有作品的影子都藏在《妄》中。」
《妄想代理人》劇照
「不過在台灣，『影集上戲院』這事已十多年沒人做，因為太挑戰戲院的放映模式和觀眾的耐心（《妄》全劇總長 5 小時半）。當時片商問我：『你是要買 OTT（串流平台）的版權吧？』我說：『不是，我要上戲院』，接下來他的回信就透露著『怎麼回事？這怎麼會有戲院要播？』的疑問，那封信的結論就是『你瘋了吧？』」
「後來有人私訊我們臉書一則推特，是日本影迷買公播 DVD，自己包下戲院播一整天的《妄》。於是我轉貼給日本片商看，他們看到真有這麼瘋的人，也就認了。」（《妄》的價格也創下光年有史以來的最高價）
補充：台灣影史共三次影集上戲院的紀錄，前兩次分別是 1998 年拉斯馮提爾影集《醫院風雲》與 2005 年 Marco Tullio Giordana 的《燦爛時光》上下篇
＊以下涉及《妄想代理人》劇情，請斟酌閱讀＊
HR：如今敏製作《妄想代理人》的初衷，你也想給在現實「拼命為自己找藉口的人狠狠一棒」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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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今敏的作品是成人向的，沒經歷時間和社會的洗禮會很難看懂。
因為他就是社會觀察家。」
《妄想代理人》少年球棒
「他是北海道出生的小孩，到東京後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日本社會，透過作品提出疑問。《妄》就在描寫日本當代問題：人類只會逃，一點長進都沒有。就像最後一集的夢告說：『人就是不斷輪迴。』夢告的老人在我看來其實就是今敏本人，他親自講給你聽他所洞察的一切 — 科技依賴、精神分裂、模仿犯、偶像崇拜、都市流言、網路霸凌……你的一句話就足以讓整個不安定的社會，成為恐懼的共同體。」
《妄想代理人》夢告老人
「國外有個評價很貼切：『這是繼大衛林區《雙峰》後最好的電視作品』，因為《雙峰》跟《妄》很像，都在講未知的恐懼如何佔據這個城市。鷺月子如何將小時候逃避狗死亡的恐懼，無限擴張成如此恐怖的形象，我記得瑪洛米開始攻擊城市時，警察說：『天阿，我們從頭到尾就是為了這隻狗啊？』是啊，我當下笑了出來，卻又感到悲哀。」
「今敏也在《妄》提出一個問題：
這些被害者被球棒打後得到的快樂、安逸，是真的嗎？或只是一種暫時的逃脫？他在講日本人逃避現實的慣性。」
《妄想代理人》劇照
HR：《妄》強調的逃避、玩偶崇拜……也體現在片尾那幕夢境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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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妄想代理人》片尾
「這是很巧妙的頭尾呼應，片頭每個人都很詭異地大笑，臉上笑著卻又感覺他們在哭，再搭配毀滅性的背景；片尾大家安詳地躺在草地上睡著，圍著瑪洛米構成一個問號，今敏想問的是『事情解決了嗎？被少年球棒的那一棍打下去後，人們得到了什麼？』是否只是逃避了問題而已？」
「不得不說平澤進的配樂和今敏真是配合得無懈可擊，這麼激昂、洗腦的片頭曲，片尾卻吟唱著像安眠曲一樣的歌，在似夢非夢的地方，大家無憂無慮地睡了……」
HR：「在動畫中，沒有意義的場景是不存在的。」
今敏曾說他每個畫面、剪接都是他仔細思考過且具目的性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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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，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好奇，今敏的剪接怎能做到如此行雲流水？一方面是：他畫面每一格都不能浪費，因為預算太少太少了；二方面：他是漫畫家出身，做過大友克洋的助手、編劇，所以他畫分鏡時就已經把動態在他腦中建構得非常清楚。」
「你看的每一格細節，都藏有他想傳達給觀眾的訊息。」
《藍色恐懼》劇照
HR：今敏說過：「現代社會過分偏重了意識，而無意識被過度壓抑，使得精神病患增加，也可以說這正是日本成為自殺大國的原因之一。」
為何他如此著迷夢境與無意識的存在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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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本來在拍電影、做動畫的，就是做夢的人。
身為創作者如果不敢做夢，就拍不出好作品。」
「很多人說今敏是造夢者，他的電影就是一場夢境，他的剪接讓人有做夢的錯覺。但也可以這麼說，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做夢，每天都活在虛與實之間。像《藍色恐懼》的最後，沒人知道未麻到底是真的假的？我到底是誰？今敏的最後一部短篇《早安》也是，人究竟是在做夢，還是行屍走肉地過著每一天？」
「今敏的作品再天馬行空、再難懂，其實就是扎扎實實告訴你，他個人之於世界的看法。」
HR：再來聊聊今年暑假檔期，
光年將重映《回憶三部曲》、《心靈遊戲》、《吸血鬼獵人D》幾部經典動畫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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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，我其實最早並不是要買《吸血鬼獵人D》，是要買《妖獸都市》，因為小時候從電視看香港版的《妖獸都市》實在太震撼，後來小學又看動畫，就覺得怎麼有這麼酷的卡通？18 禁欸，真的是兒童不宜（笑）。同時期也看了《吸血鬼獵人D》（1999 年版），也是 MadHouse 製作，非常哥德式的畫風，這也算最後一部賽璐璐動畫，因為日本動畫 2000 年後開始走向 3D，所以我非常想進這部。」
「再透露一點，因為《吸》版權是在美國公司手上，到時上映的版本將是全英文配音，人物嘴型也是配合英文口型。日文發音的只出版能在 DVD 看到。」
HR：接下來上映的《無邪》和《男兒王》也請預告一下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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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春節檔期要上的《男兒王》是新加坡喜劇一哥李國煌主演，我們這年紀一定看過李國煌的電影，例如《小孩不笨》、《錢不夠用》，這支片講一個中年被裁員的總經理，被迫在變裝酒吧討生活。新加坡對 Drag Queen、LQBTQ 等議題其實非常保守，主角一開始也無法接受，後來卻變成變裝皇后中的王，非常好笑、好玩的片。」
「這部在新加坡絕對是非常大的突破。自從中國電影不進來金馬獎後，其實反而看到更多星馬電影的可能性，像去年有《熱帶魚》，今年有《男兒王》和《南巫》，都拍得非常非常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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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最近另一部是柏林影展金熊獎得主《無邪》。這是由 4 部短片集合起來的伊朗電影電影，導演現在還關在監獄裡。伊朗是全世界死刑執行率最高的國家，連軍人都要執行死刑，這部片透過不同人物的角度審視死刑這議題，講得非常深沉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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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現在因疫情無法出國的期間，我認為片商更應該為市場帶來更多好玩的東西，所以我進的電影幾乎遍佈全世界。」
「其實光年選片沒有什麼標準，只要好看、能帶給觀眾思考或刺激，不管商業價值大不大，我都會想辦法讓它上映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