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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海報是銷售工具,還是藝術品?專訪平面設計師陳世川

隨著 11 月金馬獎的聲勢,國片熱於今年底來到高峰。在電影產業細密的環節中,海報設計在如今凡事社群化、受眾感官疲乏的環境下,依舊扮演著無可取代的重要角色。

據消息,台灣專職做電影海報的平面設計師約莫不到 5 人,多數人總誤以為海報設計門檻低,一張劇照,配上片名標準字,不就成為海報了嗎?事實是,真正長久受業界青睞的設計師寥寥無幾,畢竟電影導演對所謂「氣氛」與「影像感」有著極高要求,這是無法透過言語闡明,僅能靠設計師功力與經驗來應證的。

本次我們採訪今年在台北電影節拿下最佳海報設計的設計師陳世川,深耕電影產業多年的他,在每部風格迥異的電影中,皆能注入獨到的個人色彩,並與導演所尋覓的理想畫面形成平衡,這或許,正是台灣電影圈如此鍾愛其作的原因。

 

魯凱族部落的美學陶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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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小沈迷於畫畫的陳世川,雖一路讀美術班,但比起在畫紙上作畫,關在繪畫教室上課,陳世川自小作畫的素材與動機都是來自部落的生活、大自然的純粹。他笑著說:「我小時候就經常在部落畫壁畫,跟我哥騎著腳踏車亂晃,一看到有空牆面,就去問村長能不能畫。」

「小時候其實部落根本沒『海報』這種東西,對海報也完全沒概念,但部落文化無形中影響我最深的,其實是色彩的運用。」

陳世川舉例,看廟會長大的孩子會很熟悉宮廟傳統的大紅色;東海岸阿美族熟悉的紅又是另一種偏桃紅的色調,來自民族服飾流傳下來的紅;至於魯凱族常見的則是彩度較低的暗紅色。陳世川對色彩的高度敏銳,成為其創作直搗人心的首要關鍵,從《刺客聶隱娘》瀰蔓肅殺之氣的深紅棕色、《騷人》斑駁的紅色標準字,再到《我的少女時代》青春滿溢的粉紅色,海報上精準而飽滿的配色,無形中早已樹立電影在觀眾腦海中的第一印象。

 

自歌手轉向海報設計之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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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台藝大視覺傳達設計系畢業後,原準備邁向平面設計師一途的陳世川,卻先踏入了音樂圈。他曾和舒米恩 Suming 組成「艾可菊斯」樂團,更出過個人專輯,多年來只把設計當作興趣的陳世川,卻因為《練習曲》的海報,改變其創作之途。

「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做海報就是因為《練習曲》。」陳世川解釋:「過去我有很多喜歡的海報,像《花樣年華》……那些都做得太漂亮,所以沒有讓我有衝勁想說自己也能設計,但《練習曲》太親民了(笑),應該說是很單純、直接,是它讓我真正開始思考,海報設計可以怎麼做,我是不是也能做。」這讓原本還在玩音樂的陳世川,開始對海報設計有了野心與憧憬。

「曾有人跟我說,你想做什麼,就一直去告訴大家,一直說,一直做,你就有機會能達成目標。」

「我因為這句話,在還沒有 Facebook 的年代,就開始在部落格放上我自己亂玩的設計圖,拿朋友的照片來假裝合成是電影海報,一邊亂玩一邊練習技術,最後還真的被樓一安導演看到。」先是聽到陳世川音樂的導演樓一安,再看到其設計作品後,便獨具慧眼,邀請陳世川設計人生第一張正式電影海報《一席之地》。

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會,讓陳世川重拾畫筆。此後,陳世川的人生或許少了歌迷,卻多了更多導演作為粉絲。

 

Storm Thorgerso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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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設計美學的養成,陳世川提到了 Storm Thorgerson。

「前陣子在設計桑布伊的唱片,讓我想起國中時看過一張小紅莓(The Cranberries)的唱片封面,一個人蹲在沙漠,後面有一顆眼球。這位設計師叫 Storm Thorgerson,也是 Pink Floyd 的唱片設計師,他做過非常多超現實風格的海報。」Storm Thorgerson 為 70 年音樂界最知名的平面設計師暨攝影師之一,被譽為「唱片設計界的達利」,陳世川也提到超現實主義大師馬格利特,這都是他日常創作時會悉心研究的靈感來源。

「他們(的作品)跟我在構思畫面時的感覺很接近,能帶給你視覺上的衝擊,又能激發人的好奇心。」

The Cranberries《Bury The Hatchet》, photo credit: The Cranberries

 

「海報最基本的要素是,激發觀者的好奇心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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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海報最粗略的分類方式,就是『商業海報』跟『藝術海報』。」陳世川解釋,「商業海報最大的考量就是卡司、上映資訊,連電影風格也要塑造得很直白、通俗,重點就是讓人『看得懂』;但通常國際版海報會更藝術,例如那些出現在國際影展上的海報,會模糊這些必要的元素,讓每個觀眾看到海報都產生不同感受。」目前陳世川的創作多以商業海報為主,且同時要進行數個設計案,幾乎全年不間斷迎來各方電影片商的邀約。

我們不禁好奇,他應該也有不願意向「通俗化」低頭的時候吧?陳世川笑著答道:「其實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啊!但我很清楚,很多設計是絕對的。你要做藝術、做個人創作,那就不要期望每個人都能接受;反過來說,既然業主就是希望觀眾看懂,那你就放下這些糾結,朝符合商業利益的方向做。」

因此,也曾有國外海報設計師如此總結道:海報是一項銷售工具,而非藝術品。

 

「電影可以深入,但海報必須淺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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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然電影海報屬行銷的一環,那麼行銷所傳達的通常並非電影全貌,而是聚焦於一個最吸引大眾的切點,海報也是同理,其核心在於深入淺出。「一張海報要講完整部電影太難了,電影可以深入,但(商業)海報一定要做到淺出。」陳世川進一步解釋:「以《怪胎》來說,電影本身不是純粹只描述愛情,可是行銷的重點在於愛情,像 slogan 也是『愛情的世界裡,我們都是怪胎』,海報也是,但這都無法代表整部電影。」

在無標準答案可依循的美學世界中,陳世川的魔力便在於將電影的精華萃取、提煉,再重新以自身的想法轉化成畫面。你或許好奇,海報創作者是否必須對電影有強大的愛好才足以支撐這份工作?他的答案是不一定,對設計者來說,與其主觀地「愛」一部電影,不如懂得客觀地「看」電影,觀察電影中角色的關係、年代背景與氛圍,這對催生一幅海報更甚重要。

 

當導演的心腹?設計者必須先懂得吸收,才能輸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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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侯孝賢在籌備《刺客聶影娘》時,會真實參照《資治通鑑》以查核歷史,陳世川每設計一部電影海報前,事前投入做功課的時間並不比創作少,除了看電影、找參考素材,更重要的是必須了解導演和行銷方傳達的主旨。

以今年讓他拿下台北電影節最佳海報設計的《江湖無難事》為例,導演高炳權提出「新台味」的要求,但何謂「新」?何謂「台味」?陳世川將原本大家既有印象中紊亂粗鄙的台味,轉化為更精緻而新穎的繪圖,例如汲取雕龍、花朵、鯉魚等傳統圖騰,撇除正紅色改以螢光紅色演繹,加上象徵黑道的手槍…..一一細節全成了陳世川筆下張力十足的「配角」。

photo credit:華映娛樂

他也憶起先前為《怪胎》設計海報的趣事,導演廖明毅每提出海報修改的要求時,都會寫給陳世川一封「情書」,「與其說是情書,其實就是要求啦。」他笑著說:「因為我們兩個認識很久,從他還在拍短片,我還在接一些小設計案的時候就認識了,我們一直很欣賞彼此的作品。直到這次他終於拍第一部長片,投入非常多心血,所以希望我也能對這部電影有更深刻的解讀,才寫這麼文情並茂的信給我。」

photo credit: Sony Pictures

每幅電影海報的產出,奠基於導演與設計者間私密卻無法言喻的默契,在如此微妙的關係間,陳世川總是靜靜地扮演觀察者的角色。或許商業海報與專輯封面設計師更為重要反而是傾聽、內化作品的能力,方能恣意地悠游於電影世界與自我美學的畛域之間。

 

Special Thanks/ Gelresai Chen, Vita Huang
Photography/ A-Ru Zhou
Interview/ Heaven Rave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