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桑布伊 Sangpuy:原住民不用族語唱歌,我們的故事誰來講?
最初,桑布伊離開部落,因工作而落腳樹林,而後展開長達十幾年的回家之旅。整場訪談中,他的回應乾淨簡潔,而音樂與土地成了他侃侃而談的開關。
「離家的目的就是為了回家。」桑布伊這麼說。
自有意識以來,族語、土地、環境成為桑布伊的創作根基,從《Dalan 路》、《Yaangad 椏幹》到今日推出的最新第三張專輯《pulu’em 得力量》。自始至終以族語音樂出發,乘著土地長出的芽根,茁壯的樹幹伸往海外,打開世界之窗。對桑布伊來說,早已囊括的各式音樂獎項均是次要的。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事物,已既存在我們生活周遭。小島的豐富人文景致、傳唱千年的古調、透過實地踏訪各地,將感受化為悠揚的歌聲,進而成為成為台灣與國際交流的語彙。
HEAVEN RAVEN(以下簡稱 HR):感謝你撥冗接受我們專訪。
你以前在部落的工作是?
後來為何選擇離開部落搬到樹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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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布伊(以下簡稱 S):「從當兵前在部落裡蠻活躍,退伍後就待在部落,還擔任兩次青年會會長一任三年,一待就是六年。當時沒有收入,要協助部落處理祭典、婚喪喜慶、農務等大小事,帶著年輕人一起學習卑南文化,當時就對族語歌蠻有興趣。」
「因為工作的關係,後來離開部落後我就來到樹林,也已經十幾年了。」
HR:在全台眾多原住民族群中,
卑南族的人口大概有多少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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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卑南族在台灣才一萬多人,像阿美族就有二十幾萬,但以從事音樂產業的比例來說,卑南族是最高。」
「原住民社會有自己的體系。像阿爆是排灣族,他們有分貴族、勇士、平民等等;我們卑南族就是以年齡區分階級,所以我們很尊重長輩。除此之外,隨著農作物與季節的變化,卑南族每兩個月就有一次祭典,部落詠唱的歌跟祭典也男女有別。 」
HR:學習族語的過程是怎麼樣的?
大約從什麼時候開始族語創作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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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沒什麼特別,就是跟家人在卑南族部落裡一起生活,比較常跟長輩講族語。像是客家人從小就跟家裡講客家語,有些人會講台語、中文。大概從國高中開始我就想用族語創作,想用自己的語言去寫歌。創作出屬於自己的音樂。」
HR:有意識到今日會族語的年輕人真的變少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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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有,可能因為他們家庭多半以中文溝通為主,很少講族語。像我家中的長輩都不會講中文,所以只能用族語跟他們溝通。」
「我從小就住部落,在族語學習方面比較單純;許多原住民從小就住在都市,如果要尋根學習族語就需要付出較多努力,因為他們沒有環境嘛。若想深耕族語,持續學習跟詢問長輩的智慧是必要的。但有些人會想,他生活上用不到,就乾脆不問了。」
HR:近一兩年族語創作的比例變高,
你還是有感受到文化消失的危機感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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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危機感一直都在,所以在族語創作方面,能做就會盡力做好。」
「但我認為,目前整個大環境有慢慢進步,甚至已經出現族語完全小學,可以知道政府還是有在做一些努力。」
HR:你會怎麼形容你的音樂創作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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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我的音樂無法被定義,它沒有固定的風格。比較接近世界音樂的範疇。」
「今天年輕一輩的原住民如果用族語創作,原則上都是以流行音樂為主;我是以卑南族的傳統音樂型態跟習慣用的音符為基礎,找到自己創作的元素。台灣比較少人做這類型的音樂。」
「但過去十年來,我幾乎每年都會受邀到國外參加世界音樂節,也因此認識許多世界上傑出的音樂人,從他們身上也學到,如何從自己的音樂中找到新的創作動力,從傳統的音樂裡面去找到自己的聲音。」
HR:你在音樂創作上是否有固定的模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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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我的創作很生活化,出門工作路上如果有一些靈感,就會用手機把它記錄下來。我手機裡存著很多音檔,像是捷運、街上汽車的聲音,不然就是騎摩托車時風吹過的聲音。早上起床,或是拿吉他的時間,哼唱一下。」
「每種旋律在不同情境下各不相同,所以錄音時也要紀錄當下的感覺,最後會從一段旋律出發,再延伸發展成為一首歌。」
「我一路上一直都在創作,從沒停過,也不會為了要做下一張專輯而刻意做任何改變。」
HR:你的音樂創作帶有豐沛的土地情懷,
這部分有什麼原因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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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原住民文化不存在文字,所以我們會透過板雕、木雕等形式,去紀錄一切;像是原住民衣服上許多圖騰也是同樣的意思,所以當我們在祭典詠唱的一些歌曲或是隱藏歌詞也是跟該事件有關。所以平時我們所唱的族語歌曲,都與傳承有關。」
「音樂是原住民去記錄歷史文化很重要的一環。我用音樂去紀錄我所看見的一切。像是在台東,我的部落有許多土地議題,我便想用這古老的方式把我看到的事物帶入歌中。」
「很多人說原住民喜歡唱歌,不是因為我們喜歡,而是我們必須靠音樂去傳承、告知一些事情。」
HR:談到傳承,
音樂類型會隨著時代演進改變,當你從族語古調出發時,
部落長輩是否有反彈?想保持古調的正統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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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古調不需要改變,只要好好保存然後傳承下去就好了;創作不一樣,你必須夠了解自己的族語,了解自己族群音樂的特性,才有辦法創作。音樂的力量不只是學習,而在於創造。」
「過去許多流行歌曲會穿插幾段原民古調,把華語跟原民語混在一起,這類型的歌部落長輩就會有微詞。即便以自己的語言創作,但旋律還是其他人的,但這件事本身沒有對錯。」
「舉例來說,我喜歡藍調,我必須了解藍調的歷史發展,以及該如何唱好藍調音樂,你有足夠的了解,創作就會很精準,也能有自己的想法。而這種創作,不只是旋律上的創造,而是變成屬於自己的體系。 」
「不管任何族群,我鼓勵年輕人應該從自己的體系開始創作,從自己的根出發。」
HR:在城市已經居住這麼久,
城市對你的意義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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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俗話說:『城市就是現代獵場,工作的地方。』跟古早部落一樣,獵人為了養家必須出門狩獵。但離家的目的就是為了回家。」
「每個人離家都有自己的目的,不然誰想離開家。」
HR:對於近期金鐘獎上的原民話題,
你又是怎麼想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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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這應該從教育去探討。過去,人們從未真正接觸過原民文化,所以有誤解、不了解是正常的。如果我們從小就學習每個族群的傳統文化,大家有基本了解,也就不會有異樣的眼光。」
「這些達悟族的孩子以自己的文化為傲,如果連現在的大人都不懂他們為何要這麼穿,你又怎麼寄望下一代會懂?」
HR:音樂創作這條路上,即便流行音樂一直是大眾,
你不斷堅持做族語音樂,是否曾經歷過迷惘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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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以前很多朋友叫我唱中文啊,但我就跟他們說,我唱了你們還有飯吃嗎?哈哈。」
「但也因為當初我有堅持,才有後續許多出國機會。現在一年至少兩次出國,只剩非洲沒去過。先前還去參加北歐挪威薩米族的世界音樂祭。到其他國家表演時,他們都對族語音樂感到很驚艷;但在台灣,他們只會說這是原住民音樂。」
HR:跟前兩張專輯相比,
第三張專輯《得力量》的創作上有什麼新的地方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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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比較自由,上一張有製作人的參與,這一張我主導,創作自由非常高,很快樂很輕鬆。非常愛這張。」
「創作概念其實跟專輯名一樣,裡頭有十首歌代表著不同的力量,如信仰、團結、反省、包容等等,所以這張專輯才叫得力量。鼓勵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一起加油,彼此欣賞包容。」
HR:會覺得台灣聽族語音樂的人相對小眾是件可惜的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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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其實不會,現代人越來越能接受各種曲風的音樂,也更懂得怎麼去聽音樂。」
「先前,我曾在兩廳院辦了三場演唱會,原本預估票可能只會賣兩場,結果場場爆滿,來到現場的不只有原住民,有各地來的觀眾,原住民還佔少數,也證實台灣對於不同的音樂種類接受度很高。」
HR:近年各產業提倡在地化、台灣化這件事,
這點你怎麼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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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:「我覺得很棒。台灣本身就帶有很豐富的資源,去年我到恆春,跟那邊的老一輩學會了當地民謠,也學會怎麼彈月琴,這些閩南語古調都很棒,記錄他們自己的歷史,這才是真正的台灣音樂。」
「這些音樂非常重要,他們記載台灣每個階段的文化與時代的故事,但最終都被流行音樂的洪流沖散。大家都只看見表層,但真正重要的是沈積在底下的文化。」
「文化就是生活,傳統需要被保留、學習,創造自己的文化跟生活。 它跟我們的土地、生活息息相關。 台灣這麼小的土地,有這麼多原住民, 擁有自己的世界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。」
「你必須要先了解自己的文化,才會了解它的珍貴,進而去愛這塊土地。」
Special Thanks to Sangpuy
Photographed by Aru Chou