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 ØZI:如果連金曲獎都不支持各類型音樂,那 bye 了華語流行樂,沒人想理你
去年首發個人專輯時,21 歲的 ØZI 還是各大媒體筆下的「葉璦菱之子」,今年他憑藉親自包辦創作、演唱、製作、導演 MV 的專輯《ØZI: The Album》,為自己拿下「新科金曲新人」的稱號。金曲獎激情過後的第一場專訪,我們見到這位談音樂很超齡、談生活依舊帶點稚氣的紅髮少年,聊聊他為何以「歷史性的一屆」來總結他人生的第一次金曲獎。
金曲過後,許多專家都歸納出此結論:傳統唱片公司操作出如複製品般的偶像明星、數十年如一日的華語流行歌曲,似乎將在這世代,被新銳盡出、音樂類型更多元的業界磨滅掉。而 ØZI 則是那個明明踏入圈內不久,卻早在一年前,甚至更久以前的訪問就曾提出這個問題的「新人」,這個在他口中「過去十幾年沒人敢面對的問題」,音樂圈前輩解決不了的問題,本屆金曲獎,似乎給了 ØZI 一個滿意的解答。
媒體、觀眾、社群是這樣,沒有得獎,沒有大眾影響力,無論音樂人的才華如何,終究不會被重視,就如宋岳庭也因金曲獎,得到生前前所未有的關注。至於 ØZI,新人獎是個起點,他可以是音樂人、製作人、導演,但他更像富有戰鬥力的行動者,不是坐著出張嘴抱怨華語音樂環境,而是起身戰鬥。
Heaven Raven(以下簡稱 HR):小時候跟著媽媽跑演唱會,
看爸爸拍攝藝人,
會對演藝圈嚮往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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ØZI:「不會,我覺得那是一個很煩的工作,一直要隨時保持在一定的狀態、很ㄍ一ㄥ,必須讓大家看到或包裝成自己最好的那一面,但我發現現在跟以前不太一樣,我很做自己,我也 make sure everybody knows that 我是做自己的狀態。」
HR:從 4 歲就開始學鋼琴、吉他、貝斯等樂器,
你從小到大沒對音樂厭煩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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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從小其實不只音樂,我媽把我送去很多才藝班(笑),珠算、游泳、曲棍球這些有的沒的我全都上過,最討厭的其實是學游泳。我對音樂一開始會煩,後來度過『鋼琴只是一堂才藝課』的階段後,發現自己蠻喜歡古典音樂,我國小有一陣子開始喜歡挑戰檢定考,彈最難的、很像周杰倫、很華麗的技巧,後來小六接觸到流行樂、Linkin Park,才開始真正懂的喜歡音樂的感覺。」
HR:從小做過最叛逆的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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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還真的沒有到叛逆,唯一跟他們比較衝突的還真的是我剛開始做音樂的時候,我媽會說:『這種音樂我聽不懂』、『歌不是應該要高音多一點?』、『會不會太平?』這類的,我爸就就說:『MV 這光打不好』、『運鏡怎麼樣』關於影像的建議。」
「相較之下,現在我會想跟我媽說,你看我音樂這樣寫是對的,但影像部分,我蠻後悔沒有聽我爸的話,後來發現他說的是對的。我爸是個藝術家,跟我媽當歌手不一樣,一種藝術派跟媽媽派的差別,他的思維方式跟邏輯都是藝術家的狀態,這也對我現在做事的方式影響很深。」
HR:媒體用「星二代」稱呼你,
或把你的成績歸咎在父母的身上,
你怎麼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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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一開始不是媒體,反而是我爸媽最先跟我講,『欸你知道你進去(演藝圈),你就是會被掛星二代這個名稱。』那時候我沒想太多,音樂做得好最重要,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。現在我覺得『星二代』就是一個身份,只代表我爸媽是公眾人物,我會因此受到媒體放大鏡檢視,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,我音樂做多好、影像拍得好不好,『星二代』都不是決定性的因素,所以我不在意。」
「我對自己的作品是有自信的,你看完我的作品後叫我星二代,沒關係,但如果你是因為星二代這個頭銜來聽我的音樂,結果發現真的是不好、不好聽,這樣我就認了,這是我的問題,所以我只在乎他們怎麼看我的音樂,不在乎被加什麼頭銜。」
HR:當時到柏克利唸書,
差點和韓國經紀公司簽約,
為何決定回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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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真正離開的原因是,我剛進學校兩個禮拜,才剛入學、床才剛買好,一進去我的韓國老師就跟我說,你幹嘛在這?你可以回去了,先回去亞洲做音樂當明星。他是以前在韓國演藝圈的歌唱老師,他看過我高中自己導、自己創作的音樂,覺得以我的能力應該要先出去闖一闖,也是他告訴我,我應該去當偶像、站在螢光幕前當歌手,經過一、兩個月思考,才決定回來台灣。」
HR:回台灣會排斥嗎?畢竟台灣的音樂、娛樂產業沒有美國、韓國那麼龐大或成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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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當然,這是事實。但一開始,我什麼都不是,我還沒那個資格想到這麼遙遠,去批評這個環境很爛、音樂沒那麼屌,我只想,好,我至少需要一批粉絲、要先有一定的底再說。所以我一回來先認識一些音樂朋友,開始這個廠牌,正式出道後,我才漸漸有個念頭:
「OK,是時候要去面對這個環境有問題,我有使命感,我知道要怎麼改變它,我應該要去做,而不是擺爛,或抱怨自己怎麼會待在這個爛環境裡面。」
HR:具體來說華語音樂有什麼問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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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一個大家在過去十幾年來都不敢面對的事情,就是音樂風格的原地踏步,已經十幾年沒有 superstar 了,現在還是周杰倫、蔡依林這些人,這個文化還是沒有改變,華語流行歌還是都一樣,我現在跟你講華語流行歌是什麼?你想到的一定還是那些抒情歌,在 KTV 裡面傳唱度很高,一些小情小愛的情歌,直到最近一兩年,風格才越來越多元。」
「具體來說,這樣的原因是,你們喜歡華語情歌,我就無限給你華語情歌,你喜歡嘛,大眾其實不會願意花時間去研究新音樂,不會說 hip hop 很酷,為什麼酷,我來了解一下 hip hop 文化,不可能,他才沒那個時間,他就是放 spotify、放 radio,所以你餵他們吃什麼,他們就無限只吃一樣的東西,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,聽眾沒有打算進步,上面更沒有要推新東西出來。」
HR:聽眾的接受度是循環很重要的一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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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當然,但這應該由音樂人去改變,我剛開始跟很多大公司談,這個現象就讓大公司不願意 support 我想做的東西,例如我要做 hip hop,但大公司覺得沒很多人聽、又不夠賣、副歌又不芭樂,你專輯裡至少也要有一首情歌放偶像劇當片尾曲,讓大家去 KTV 一直點,這才能賺很多錢。」
「那我作為音樂人就想,好啦,你都這樣說了,我就做嘛,做了運氣不好就是連反應都沒有,運氣好,說不定這有中,變成我又得繼續做更多一樣的,你喜歡我的情歌嗎,那我就繼續做給你聽,久而久之,我想做的 hip hop、R&B 就越來越不可能。」
HR:但你一開始堅持做 hip hop、R&B
不會猶豫或擔心沒人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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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部分真的就是我 lucky 的地方,我從高中到現在都一直在做 hip hop、R&B,一直是同樣的事情,我確定要踏入這個圈子的那一年,《中國有嘻哈》出來,整個環境都變了,『哇這什麼東西?嘻哈是什麼?』越來越多人想了解,這剛好就是我出來那一剎那。」
HR:熊仔在《嘻哈囝:台灣饒舌故事》寫到:「以前大支、熱狗和蛋堡,他們就是孫悟空,練超久,終於變成超級賽亞人,我們這些新生代是悟飯,有別人幫我們鋪路,ØZI 他們就是悟天,生下來就直接是超級賽亞人。 」你怎麼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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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誒?他說我嗎?」
「我覺得我『必須』一出來就要成為超級賽亞人,圈子門檻變高、競爭力變高,以前他們(蛋堡、大支)是像始祖一樣,最領先看到這個 vision,因為他們,越來越多人喜歡嘻哈、喜歡這個文化,是他們幫我們定下遊戲規則。」
「所以我們現在進去,這已經不是沒有人在玩 hip hop 的時候了,純饒舌,已經很多人都會純饒舌,純唱的話,也很多人很專精,但是製作、導演這方面,沒那麼多人的綜合能力有我的水準。」
「所以我既然決定要踏進嘻哈圈,我就一定得是綜合能力、全技能值都點滿的人,才有辦法成為超級賽亞人,才跨得進這個圈子來,才可能比大家強。」
HR:相較前輩們,
身為新世代的音樂人,有何優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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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出生在一個 YouTube 就能馬上學編曲,透過網路就能聽到全世界的時代,所以我從來不覺得我的競爭者、同輩只有在國內,我今天要放眼的、要到達的位置不是只成為華語音樂的誰誰誰,而是國際的音樂人。」
「過去,大家會把華語音樂跟國際分很開,你想在這裡紅,就別想做這種音樂,你要在那裡紅,就不得不做芭樂歌。」
「而我現在在做的就是,把這兩個東西(國際、華語)拉得更近。」
HR:那你覺得金曲獎有讓你更有聲量去達成目標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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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力量、聲音都有,我傳達出自己想講的事,金曲獎讓大家把目光轉過來,讓更多人認真看待我講的任何事,讓大家知道我的 vision 是華語音樂國際化,國際化不是指唱英文歌,而是要把 Chinese pop,變成和 K-pop 一樣。」
HR:會覺得〈B.O.〉變成大家口中的芭樂歌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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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〈B.O.〉 是一首腦袋用最少的歌,我三個小時把它做完,是經過最少思考的。反應這麼熱烈我覺得很神奇,因為我從來不會考慮『傳唱度』這件事,不然我也不會寫出〈Diamond〉這種歌,絕對不會,基本上我的歌根本沒幾個人會唱。」
「我很排斥談傳唱度,因為音樂要去感覺,我會以氛圍去設定,希望我的音樂在夜店、party 放,那我就會做策略性的風格設定,但不會想說,這首歌一發就是要很洗腦,不然我就去寫〈學貓叫〉那種歌就好啦。(笑)」
HR:有人創作靈感大多是挖掘生活,
你的創作有什麼私密的經驗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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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還沒,但是近期會有,我不知道能不能講,但蠻快就會有的。我覺得我上一張比較像是讓大家認識我是誰,我在做什麼音樂,那時還沒到內心有那麼多情感的狀態,我只是充滿想要改變華語音樂的想法,那接下來,你剛說的私密的、個人經驗都會在未來的作品上,更明顯。」
HR:黃子佼先前在《報導者》的專訪提到,金曲獎變很獨立、很文青,但他傾向產業還是需要支持「流行巨星」帶來商業競爭力、影響力,你怎麼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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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可以理解他說的概念,但這對所有獨立音樂人不公平,憑什麼他們不能成為這世代有影響力的人?」
「他的意思可能是指大公司、大筆資金堆出來的藝人,但對我來說,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那個有影響力的人,我覺得『文化影響力』在金曲獎裡是非常重要的關鍵,如果你只埋頭做很獨立的音樂,但沒有粉絲、沒有人或獎項肯定,那某種程度上你很難對文化有什麼貢獻。」
「但是,我不同意一定要把獎頒給一個主流歌手,像這次金曲獎,這麼多種音樂風格,大家都希望爭取到自己的 spotlight,想在搖滾、嘻哈、文青音樂各方面做得更極致,希望在各自領域發展得更好,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『主流巨星』取代這些人的影響力呢?」
HR:但你覺得音樂圈資源會因此分散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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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覺得現況就是這樣,你看去美國也是這樣,喜歡聽 R&B 的就去聽 Her、Daniel Caesar、Drake;喜歡聽 hip hop 就去聽 Kendrick Lamar;你想聽很浪漫的就聽 Adele、John Legend,這些人其實在各個領域都很紅,每種曲風都可以有 superstar,所以我覺得不是資源分散,而是大家需要去 support 每種類型的歌手,要懂的同時欣賞不同類型的曲風,而不是所有關注都只給單一一種音樂。」
HR:現在台灣音樂圈的資源會分配不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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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如果你半年前問我,我一定說會,但金曲獎過後,我發現大家終於都意識到這個問題,如果連金曲都不 support 各種類型的音樂,那些非主流更不會有人願意買單,整個華語音樂就永遠沒有新鮮感。」
「YouTube 可以看到韓國的、可以聽到美國,Spotify 也可以聽到全世界,那我去聽國外那些就好啦,bye 華語音樂,再見了,你被淘汰,你真的沒在推好的音樂,我根本懶得理你。」
HR:你說要把華語音樂推向國際,
但台灣常有個迷思是:
你的音樂又沒有台灣文化,
都是國外的元素,
憑什麼代表華語音樂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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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是一個需要被校正的觀念,韓國在音樂上很國際化,你不會在他們的歌裡感受到很韓國、很在地的文化,但你會因為知道他們是韓國人,開始對韓國有興趣,最終他們的人氣帶動整個文化、整個韓國。」
「同樣,在我還沒讓你覺得我的音樂很酷的時候,我就一直跟你說台灣夜市超酷、台灣很厲害,你對在美國土生土長的人唱台灣夜市超酷,誰理你?但是如果你有辦法用音樂感染他,讓人覺得:哇這個亞洲人做很酷的 hip hop,而且他是來自台灣,那別人才會好奇台灣是什麼樣的地方?怎麼有辦法生出這麼酷的東西?這時候你再來說,台灣夜市超酷,大家才會衝來夜市,才能把文化帶起來。」
HR:新人獎對你在金曲獎的心態上有什麼改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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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沒有耶,我不是為了獎項去做音樂。很多人甚至會有這種心態,我這首歌要寫成怎樣才會得獎,評審喜歡怎麼的口味,我就往那個方向做,但像今年就完全沒有規則,沒有一定要怎麼做才對,我也不知道明年會不會變回去,但這次拿到金曲獎和入圍對我來說都是 bonus。」
「新人獎是我一輩子唯一一次機會能拿到的獎,其他的,以後我每次出專輯,搞不好每年都有機會(笑),所以新人獎也是我整晚最緊張的一個獎。」
HR:為什麼金曲獎選擇穿 Supreme x Jean Paul Gaultier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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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系列跟這麼強的設計師聯名,那時候在巴黎看到,就覺得不錯,我本來只買上衣和褲子,後來被經紀人說,要買就買整套啦,幹麻只穿半調子,所以連西裝外套也買下來,想說以後也許會用得到,結果兩個月後就在金曲獎上穿了。」
「我很認同 Supreme 的設計,只要不要有 box logo 都好,我就不是很懂為什麼大家要搶有 box logo 的東西,我主要是看造型,設計好的話,任何牌子都可以。紅毯選 Supreme 一個原因是怕穿精品品牌會撞衫,另一個是我已經代表 hip hop、R&B 歌手,Supreme 本身也融合地下、街頭的元素,我覺得是很好的結合。」
HR:你的 fashion icon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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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精神上,我會 follow Pharrell Williams、A$AP Rocky、Jaden Smith,sometimes Justin Bieber,Kanye West 以前,因為他們都是很有自己造型風格的人。」
HR:最後,對在音樂圈剛起步、對台灣音樂想有所改變的人,有什麼想說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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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要管主不主流、不要想傳唱性、芭不芭樂,不要想那些東西,你該想如何把作品做到最好,我最在乎的,就是丟出來的品質如何,你不能在任何一個環節馬虎,不能說寫好詞、曲,但隨便亂唱,或你編曲不夠酷、沒有用心、為了省錢混音做得不好,甚至丟出一個很爛的 MV,超級沒有質感,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行放掉。」
HR:你剛才講的「質感」,跟錢有關係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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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沒有,我 MV 有一半都是用 iPhone 拍的,我最沒有辦法接受拿錢當藉口,這是我史上最無法認同的理由,如果你概念很好,哪怕用 iPhone 拍個 one take,我也覺得你很屌啊。」
特別感謝/ ØZI、經紀人 Cathy
妝/ 蔓蔓
髮/ Dino
攝影/ Manchi Cheng
服裝協力/ Dior, Bottega Veneta, Gucci, Van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