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夜貓組:每個人都對生活有領悟,但唯有把靈感轉化爲藝術品,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
台灣社會無法接受的離經叛道,是他們歌曲的基本素材;台灣社會趨之若鶩的年輕有為故事,他們也能講出一口好成績給你聽。
這對年約 26 歲的饒舌雙人組合「夜貓組」,由 Leo 王和春艷組成,隸屬號稱嘻哈文青的饒舌廠牌「顏社」。他們 2017 年推出由李英宏製作的首張專輯《健康歌曲OwO》便奪下金音獎最佳專輯;並入圍第 29 屆金曲獎最佳演唱組合;Leo 王 2018 年底推出的個人專輯《無病呻吟有情抒情》,更讓他一舉拿下金曲 30 歌王獎座。
金曲光環背後,一個因為血友病不能打球的學霸,只好將興趣轉向音樂,北漂到台大脫離學制、逃離家庭;另一個在學校被當成「饒舌藝妓」的叛逆少年,原本只是想寫歌罵主任,卻在 Diss RBL 被嗆爆而聲勢越攀越高。
家、學校,凡人覺得安逸的地方他們反而亟欲逃離,於是夜貓組闖進饒舌圈,像是落入異世界的怪才,自成一格,不是黑馬,而是驢子;不求金項鍊,脖子只掛著一條毛巾;從不逞兇鬥狠,只想帶著太空植物當反毒大使。
Heaven Raven(以下簡稱 HR):
Leo 王從小因血友病戴著護膝上學,
被同學笑怪咖,會因這樣的「怪」討厭過自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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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o 王:「會,那是一個白色的護膝,很顯眼,同學就會覺得你很奇怪,但我媽就堅持我一定要戴,所以只能故作堅強,同學講什麼,我就回說:『反正我媽叫我戴啦,別吵。』小時候還是有一點自卑,像別人可以運動、上體育課,可是很多球類我都不能打,像躲避球,超可怕的。」
HR:春艷在〈藝術家〉這首歌裡有提到自己過去被排擠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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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從一個內向男孩 / 到大藝術家 / 過去他們會說去欺負他 / 這個瘦小孩子 / 活該被排斥 / 誰料到多年後他成為才子」-
〈藝術家〉(201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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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那就是一首很中二的歌。我覺得這故事大龐大了,我先是國一的時候被人家欺負,叫去跑腿,他們知道我喜歡唱饒舌,就開始叫我唱一些怪歌、歪歌,下課就會被叫過去:『誒!過來!唱〈交大八社烤香腸〉』,然後我開始:『話說交大的 bbs 站,有個東西很讚……』」
Leo 王:「被當成一個饒舌藝妓一樣。」
春艷:「我為了生存還是唱了,不唱就被欺負,但倒也不是拳打腳踢,但可能就被抓起來阿魯巴之類的。(笑)」
Leo 王:「校園霸凌你怎麼能講得這麼開心,一直笑欸。」
春艷:「後來我國二加入一個陣頭,變我開始跟著去欺負大家,所以我倒也不是從小一直被欺負,只是剛好那首歌特別強調那件事,事實上我也有欺負別人。」
Leo 王:那欺負別人會寫成歌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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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應該不會,七逃(台語)小孩的日子真的蠻可怕的。我們公司是一間茶行,一個陣頭,成員就是我們這些弟弟,過年的時候,我們會去打工、顧賭場,一個小時就給兩、三百,對國中生來說超多。」
HR:但不會因為唱饒舌被欺負,
而討厭饒舌或不願意再唱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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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對外、對同學,我就是裝白痴、裝傻,換取我的生存,對內我就是喜歡熱狗、蛋堡,我絕對不會跟他們說熱狗的歌是有多屌,你看這個押韻多強,我國一就在想這些事,認真的東西我就絕對不跟他們講。」
Leo 王:「對欸你好屌,你還要準備兩套表演,敷衍別人的還有認真的。」
春艷:「然後對家裡我就是『我就想做我自己的事,怎樣?』那種小孩,對同學是裝瘋賣傻。」
Leo 王:「你的童年很早熟。」
春艷:「對,我那時候快要人格分裂。」
HR:你們從巨大的轟鳴時期、大男孩主義到現在,
寫過蠻多關於教育或⼈⽣方向的歌,
對台灣教育有什麼看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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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我就只是想 F**k 權威,站在權威的對面而已,覺得那樣很熱血。」
Leo 王:「我覺得以前國高中,大家只有一個共同目的,就是要升學,其他事都像是圍繞著這個目標進行。在升學主義結束後(考上大學),我一直以來的人生標竿結束了,我發現我對自己的人生完全沒概念,生活失去重心,所以寫這些歌,是希望在我長大過程中有更多人能跟我聊聊這些事。」
「我說孩子你問問自己/ 你想要繼續念書/ 還是要學刺青/ 台灣大學裡面沒有刺青系/ 你未來是個刺青大師/ 幹嘛念經濟」
-〈長大十八歲〉(2017)
HR:Leo 在〈沙發王〉裡
有唱到媽媽叫你回去念大學的故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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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o 王:「我媽比較在意的的是有沒有唸完大學這件事,但我上大學體驗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不喜歡唸書,那我是不是把這些時間省下來去投入更多專業,早一點培養能力,當大家畢業的時候,我就已經偷跑成功(笑)。所以我一開始休學先跑去當音控、音響工程這類,但我發現不太喜歡,因為生活很不固定,又是體力活要搬音響,所以後來我思考過後,發現自己做得最好的還是表演這件事情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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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媽媽常打給我 / 問我要不要回頭 / 修那些大學裡教的 bullshit / 我說 多謝 國語 英文 數學 自然 社會 我都會 / 但我想玩的是音樂」-《沙發王》(2016)
HR:春艷剛開始玩音樂,
家裡有什麼反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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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我以前的生活實在太誇張,小時候還被少年隊抓到警察局過,因為國中的時候身上有帶菸,我爸媽那時候真的是……他們沒有餘力再去管我任何需求,只要我不要出事就好。所以他們看我玩音樂應該是很開心的,總比搞一些有的沒的好。」
「我從小一直以來都在尋找自己的重心,先去塗鴉、玩滑板,再到唱饒舌,每個時期我都想找到重心的事情去做,也許是因為我不想理家裡,想一天到晚在外面,這樣就不用回家。」
「回到家裡,我會感覺『啊,我幹嘛背負這麼多秘密?』我去做了父母不希望我做的事情,見他們不想要我見的朋友,回家壓力會非常大,我講每一字、每一句都要很小心,不能讓家人察覺到一絲線索我在外面做了什麼事情。但現在已經不會了,現在對家人很放鬆。」
HR:如何從喜歡音樂,轉變為
自己動手創作、學習音樂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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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o 王:「那時候同學們都會練習唱別人的歌,努力地去練技巧,但我就覺得,你再怎麼努力練你也不會比原唱唱的更好、更有味道,所以我想,如果我寫了自己的歌,別人就無法定義我說,這是唱的好還是不好,因為這就是我決定這樣唱,我就是唱的最好,什麼叫我唱不好?所以我就決定從寫自己的歌開始,幾乎沒有學別人的歌。」
「後來長大來台北,跟製作人老王工作才比較被要求,我唱我自己寫的歌,他會跟我講這個字唱太快了、這太慢,這都是以前自己感受不到的,一開始會想說『為什麼啊?』但仔細聽、學習才慢慢了解。」
「那時候進去試錄,我唱了三次,結果三次都不一樣,他就罵我:『你三次都唱不一樣,而且三次都不好,你這樣根本不是在做音樂,只是發洩、在玩而已。大師是三次錄都不一樣,三次都是好的,這樣才有意義,你在達到這個境界之前,應該三次都要唱一樣,唱到至少都有標準好,而不是為了即興,沒有一次唱得好。』我就被震驚到,那次真的影響我很大。」(編按:Leo 王現在是顏社中出了名的「細節王」)
春艷:「他這樣也連帶影響到我,他也會這樣要求我,不用說每次都唱一樣,但你要清楚自己在幹嘛,要做變化可以,但你要知道自己變化的意義在哪。」
Leo 王:「因為很多人表現不好的時候就說,那個是即興的一部份,但明明就不是。」
春艷:「那時候其實是你搞不清楚自己在幹嘛。」
HR:春艷有提過你第一次見 Leo 時,覺得他超怪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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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噢,在他出現之前,我一直都是身邊的人公認最怪的,Leo 出現之後,沒人敢說自己怪(笑)。」
春艷:「饒舌圈的人通常都蠻直男,Leo 剛開始就比較陰柔一點,你會不知道怎麼跟他相處。像我們在嘻哈圈打招呼都是『Sup! 』可是他那時候連握手都很軟,他是第一個帶著很不同氣質進入我們圈子的人。」
Leo 王:「我注意到春艷就是在 Diss RBL,那時我剛開始燃起對饒舌的興趣,說真的,我發現那場比賽結束之後,有一直持續創作、發表作品的人就是春艷,其他人反而比較沒在做作品。」
春艷:「當然啊,我還是有點生意頭腦好不好。」
Leo 王:「但我是沒有想說要蹭那波熱潮,只是想說他的想法是 artist,明明是一個輸家的形象,但他還是沒關係啊,繼續發作品,我覺得很做自己。」
春艷:「(笑)我還蠻喜歡聽你講這個故事。」
HR:春艷收到 Leo 王創作的〈種瓜得瓜種 dope 得 dope〉,
哪一點吸引你合作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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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跟大家不一樣。在聽到 Leo 的歌之前,我都覺得自己很屌、很有創意、夠怪,遇到他以後,我就想…..這些東西先收著吧。」
「我第一次聽到他的歌,就覺得這完全不是我們中文饒舌圈在玩的套路啊,從來沒聽過這種東西,我們當時唱得要不像頑童、要不像蛋堡、熱狗,都是從這幾個人分支下來去學習模仿他們的,Leo 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?從誰那學來的?我完全不知道他怎麼有辦法想出這種旋律,這種歌詞。」
Leo 王:「因為那時候我還沒聽很多中文饒舌,所以其實是一種互相,有些地方我覺得怪,他們覺得特別,但這些怪也慢慢在演化,變成現在的風格。」
春艷:「我覺得 Leo 把嘻哈當成音樂在看,但我們是把嘻哈當嘻哈在看,看這個人的態度、故事、樣子酷不酷,但他就是很純粹 focus 在音樂上。所以跟他玩的時候,你不用再自以為裝酷(笑)。因為本來嘻哈歌手多少還是要有些氣勢,『Sup! 最近在幹嘛』這類的。」
HR:Leo 本來玩團、玩搖滾也玩得有聲有色,
嘻哈吸引你的點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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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覺得饒舌歌文字密度很高,要顧意思、顧押韻、顧聲韻,整個美感很複雜,像是一個網絡牽出一連串起承轉合,我認為饒舌是一種『非常聰明』的創作。」-Leo 王
「跟原本玩團創作的層面不一樣,樂團是旋律、節奏加上情緒這樣,但是饒舌,旋律、節奏、情緒這些都有了,但它就像更密的文章,像迷宮一樣,饒舌有趣的東西更深、更難,你要玩得好,要寫出來,必須更厲害。」
HR:剛開始想玩得好、玩得厲害,有做什麼努力?
有押韻的詞庫這類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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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o 王:「一直創作,多聽別人的音樂。我沒有韻腳本。」
春艷:「蛋堡好像有韻腳本,我覺得蠻酷的。」
Kitty(經紀人):「國蛋也有。」
春艷:「哇~~~~好強!超認真!而且他們寫歌都寫三段,超屌。」
HR:有才華的新人,
你們一聽就聽得出來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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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我自己頭腦裡的台灣嘻哈世界,其實就像一個網路的社團,你講什麼話其實大家都聽的到,這個圈子非常小,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很緊密的,不論是正向還是負面的,不爽就直接罵、寫歌,我喜歡你就跟你合作、出去玩。我很喜歡台灣嘻哈圈這種交流密切的感覺,看到欣賞的晚輩你就會想要提拔他,也可能因為嘻哈圈人比較少,有點像家的感覺。」
Leo 王:「我常常聽到很多新的人都有可取之處、很厲害的地方,所以我覺得(有沒有才華)聽得出來,只是說這個新人會不會變得很紅,那個不一定,畢竟這是兩件事情,就像我們也都覺得我們很有才華,但未必成就是相對的,或某些前輩真的很厲害,但不一定得到相應的成就。」
HR:會怎麼提拔後輩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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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分享 YouTube 我覺得就是超大的鼓勵,因為以前我有被熱狗、周湯豪分享過,我就覺得『哇嗚』,然後我很早期自己 po 歌,呂士軒每次都會來私訊我、給我建議。」
Leo 王:「熟的話,針對歌、音樂上可以直接給建議,能幫的上忙的地方盡量幫,但生涯上就比較沒辦法確定講。」
HR:在嘻哈圈,
應該要自己關在房間做音樂,
還是多出去認識朋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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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我覺得都要,時期不同,你覺得這段時間要創作,就把自己關起來很密集地創作、斷絕外界聯繫,但我覺得這段時間過了,你還是要多出去跟大家玩、交朋友,會比較好。」
Leo 王:「套句我們好朋友高飛的話:『都可以~~~』」
春艷:「我覺得找到自己舒服的方式最重要,人是有很多面向,有時候你想要自己,有時候想跟別人玩,基本上你想去幹嘛就去幹嘛。」
HR:嘻哈歌手很愛把「keep it real」掛在嘴邊,
但何謂真實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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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我覺得應該說『誠實』,如果你問很多饒舌歌手,『你對你的音樂有沒有誠實?』他不見得答的出來。」
「也許我們的音樂就是比較誠實,我們的音樂沒有那麼秋、沒有那麼屌,只是把我們自己比較貼近真實的一面表達出來,誠實,就是我們音樂裡的真實。」-春艷
Leo 王:「我覺得就是對得起自己,問心無愧就是 keep it real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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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R:你們的歌是很貼近⽣活的洞察,
難道不會有想逃避生活,
不願挖掘⽣活靈感的時候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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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我自己講好了,我現在寫歌的題材都在挖我 20 歲出頭,談很多戀愛、認識很多女生,刻骨銘心的故事,但我現在跟女友感情很穩定,生活很平靜,我卻發現生活是不是沒有東西能寫歌了?所以才一直去回想過去幾年很荒唐的故事,再把它抓到歌裡面寫。」
Leo 王:「我覺得不是這麼容易說,有一件事出現,你就一定有辦法把它變成藝術,重點還是這個轉化的過程有沒有成功。所以對我來說,把故事、事件轉化成歌的過程才是比較重要的,可能有五件快樂、五件悲傷的事,但只有其中三件成功地轉換,他們才變成了歌。所以我並不是選題材來寫,常常是有沒有寫成功才是關鍵。」
「其實這就是所謂藝術家的能力,把靈感化成藝術品,每個人都有領悟,也都有生老病死,但這個轉化的過程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。」
春艷:「對!幹!這講超好!My Man!」
Leo 王:「其實這是蛋堡說的。」
HR:演出多了,
是否會對演唱某首歌的感覺變質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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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o 王:「一定有的歌會越唱有起勁,有的也會膩,當然每場表演就要調配。的確,一直唱同樣的歌,表演密集的時候會膩,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想要跟 live 樂團合作,人多了,Live 成分變多了,同樣一首歌唱一百次,每一次有機的成分就更大。」
「跟樂手合作的感覺……那時間是無限分割的,所以每個樂器出現的每個時間點都是很細微的事情,像你要一百個人同時拍手,這有多難,比起你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。」
HR:你們都很喜歡現場演出,
但上台時究竟都在想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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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o 王:「我在台下的時候會一直在想,例如說我跟你講話,會一直想我該怎麼表現自己、怎麼表達,但我不會在台上想需要怎麼表達,因為一上去就很自然而然地表演,所以我覺得台上、台下的我像很不一樣,可能是這個原因。」
「在台上你真的要進入狀況才有辦法非常專心,一定要很專心,畢竟饒舌這麼快、字這麼多,要是你一閃神,或這首歌不夠熟、練習不足,你可能會忘詞,這很恐怖,你會整個抽離,一直在想下句歌詞是什麼。所以一定要練到想都不用想,才能表現的夠好。」
春艷:「我覺得好看跟不好看的表演,往往在於有沒有感受到表演者的投入,有些歌手跳舞跳得很嗨、很厲害,大家可能只看得到他的帥,但有沒有投入又是另一回事,所以我自己如果是觀眾,我是希望看到表演者很投入的,這樣我也可以被他感動。」
Leo 王:「但有時投不投入,是可以演出來的。我覺得角色扮演還蠻重要,上台的時候,尤其是只有你跟 DJ 的時候,站在那麼大的舞台,如果沒有驕傲的話,你反而會很害怕。」
HR:Leo 王入圍金曲最佳男歌手,
夜貓組也入圍過最佳演唱組合,
你們會不會覺得,
誒,其實⾦曲獎還蠻容易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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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我覺得因為大家都只看到金曲獎這個結果,但是你做專輯要做得多辛苦,才有辦法入圍,做專輯的期間,你根本想不到金曲獎這回事,實在太遙遠,每天都關在錄音室裡天人交戰,你光是專注在音樂上都來不及了。所以我真的覺得這一點都不容易。」
Leo 王:「我是不會把金曲獎當作常態,不然患得患失,很多人做音樂幾十年也沒入圍過金曲獎,所以我就是很幸運,就只是這樣。」
HR:但會覺得金曲來的很快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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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艷:「會,來得很快,但只把它當成一個 Bonus。」
Leo 王:「來得很快…..」
春艷:「去得也很快。(笑)」
Leo 王:「你幫我寫一個:來得很快,Thank You!(遠目)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