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永康,張國榮死前,只對著他笑
《春光乍洩》中,陰鬱朦朧的光線映照著張國榮的側臉;《花樣年華》中,令人屏息的情感流竄在梁朝偉與張曼玉之間,這些至今仍備受尊崇的王家衛經典,影響影劇圈甚遠,而把王家衛如此細膩而幽微的美學,從片場節錄成相片、流傳至今的幕後人物,正是我們採訪的香港攝影大師—夏永康。
當然,每每提到夏永康,總離不開王家衛導演、張國榮等傳奇人物,但你應該要知道的是,這位攝影師的作品也曾登上《i-D》、《Vogue》等時尚雜誌,山本耀司、Tilda Swinton 也是他的鏡頭下的人物,現在,透過他和 Nike 的合作,我們有幸和這位時光捕手聊一聊他的故事。
Heaven Raven(簡稱 HR):一開始學習攝影的原因為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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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永康:「一開始學習攝影的時候大概是 16 歲,看了一部電影叫《投奔怒海》,電影裡的主角林子祥飾演的是個記者,整天拿著照相機,我當時覺得好酷啊,之後我就決定要買一模一樣的相機。」
HR:才 16 歲,相機對你來說負擔不大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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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其實相機不算太貴,但我還是要打工,我跟一個老師學暗房,幫他洗照片,存了三個月的錢就買到了。」
HR:除了洗照片,老師也有教你怎麼拍照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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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沒有真正跟他學,他教的東西很少、很簡單,我主要就只是在幫他打工。」
你現在的成就算是自己摸索出來的嗎?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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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說真的,攝影還真沒有學過,一點都沒有。我讀 Fine Art 的時候,老師說你們不需要學這些技術性的東西,你可以當藝術家,這些叫助理做就好了,你只要在後面聊聊天就可以了,老師的意思是,在大學我是教你當藝術家的,而不是教你當助理。」
「之後我回香港,大部分我做的都還是很機械化的事,我只會開、關,其他什麼都不懂。」
「所以我攝影的過程,一直都在壯膽,原因就是我都不懂。」
HR:對你來說,一般的攝影師跟大師之間的分別在哪裡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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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從沒想過大師這個字,其實都是攝影,分別可能在於攝影師的狀態。」
「你有時候看到照片,就能了解到攝影師想傳達什麼、他的取向在哪裡、找什麼樣的角度,都能看出他背後的想法,所以你拍東西的時候,腦中在想什麼、你要什麼、為什麼要這個視角,我覺得這是重要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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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例如說有些時尚攝影師,會把他心裡面想的女人表現出來,所以照片都會透露攝影師心中的想法,或是他想像出來的形象,這些都能坦白地看出來,大師的區別應該就是心理狀態和想法的區別。」
「當然商業的普通攝影師,他們心中也有自己想像的女人形象,所以其實沒有什麼分別,分別應該就是每個人喜歡的東西不一樣。」
HR:當初如何成為王家衛導演的御用攝影?
HR:.
「其實我從沒想過,只是有朋友介紹,偶然碰到他,就拿我的作品給他看看,1996 年左右,那時候他剛開始拍廣告,沒有側拍的攝影師,就叫我過去幫他拍一拍,反正已經有日本攝影師負責拍廣告,所以我拍的就只是留公司備份用的,他對我沒有要求,只要留一份照片在公司就好了。結果最後廣告用的照片是我的(笑)。」
「那時候因為香港拍片的地方很小,日本人又很有禮貌,不敢打擾,但是我不會,我沒有禮貌(大笑),我永遠都在拍,所以我拍的比日本人多很多,有幾場照片只有我拍得到,因為他真的太有禮貌。」
「片場空間太小了,工作人員會叫沒事的人都出去,他就走了,我是別人罵我還站在那拍(有張國榮罵夏永康叫他不要拍,但他還是繼續拍的小故事)。」
HR:張國榮的劇照是你非常出名的作品,可以跟我們分享張國榮本身是怎樣的一個人嗎?和他互動的感覺如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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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會有一種狀態,像公子一樣,很優雅的,但心理狀態來說,他是很好的朋友,像普通人一樣,非常懂的照顧朋友,也照顧後台的每個人,化妝師、髮型師、助理,什麼人他都照顧,但是他的動作、肢體就是非常美,很簡單卻又很酷,而且是很自然的,不是刻意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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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真的很喜歡藝術、攝影還有設計,他以前好像讀藝術,所以我們真的會聊,例如我們幫他拍專輯照片時,他自己會挑選,會參與討論說為什麼選這張照片,所以你有很多機會跟他聊,他時常早上打給我說,來喝咖啡吧,這時候我們就會聊怎麼去拍攝這類的事,所以久了以後就自然變成朋友。」
HR:他有沒有要求你拍哪個角度比較好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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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沒有。他很參與,但他參與的主要是拍攝背後的發想,他不會干涉我們怎麼做,反而其實很多時候他是聽我的,因為我第一次跟他合作的時候,我是當設計,我跟他說:『哥哥,『紅』就是唱片的名字,不用照片,一張紙、一個盒子是紅的就夠了,連你的名字都不需要,只要有『紅』這個字。』他說:『真的假的?』」
「我告訴他:『因為你是張國榮,這樣就可以了。』」
「之後就確定這樣定下了,只有紅一個字,沒有他的名字,後來他們廣告,整個地鐵站都是紅的,也沒有張國榮,只留著滾石 logo 和紅這個字,之後整條街上、報紙頭版,都是一個紅字,哇,真的好酷。」
「後來大家很喜歡,大家覺得很有創意,所以基本上之後他都聽我的,我要什麼,他幾乎都答應。(大笑)」
HR:所以這些概念是你在國外時產生的靈感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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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其實應該是讀書的時候就喜歡『破格』(打破傳統約束),要玩就玩重一點,玩大一點,要讓觀眾永遠都記得。」
「所以那時候很多唱片,90 年代很多專輯,有很多機會讓我們可以去玩,現在的話……歌手的質感不一樣(笑),以前台灣很好,唱片都會寫上我們設計的想法,創作空間也比較多,現在就,嗯,拍得美就 OK 啦。」
「但現在這個年代好的地方在於,可能現在製作經費比較少,所以他們會利用少少的錢,發揮他們的創意,跟我以前那個年代完全不一樣。沒有錢有沒有錢的好,你看現在 IG 上很多年輕都用自己的方法去表現他們自己是不一樣的、是更大膽的,以前我們都一定要花很多錢買很多底片,現在不用了,用手機就能解決了。」
HR:你會覺得手機對攝影師來說會造成威脅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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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沒有威脅,我覺得他們拍得好,我也可能早點退休啊,所以我覺得無所謂。(笑)」
HR:你之前有提過,香港的美是在於 chaos,一種混亂的感覺,那你覺得台灣和上海美是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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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台灣其實有種文青感,介於日本與大陸之間的味道,一種很平靜、很舒服的一個狀態,但也有摩登的風格,還有就是人的味道、人的相處,像我去喝咖啡,咖啡上來的時候還很燙,大概有3到4個服務生來提醒我『小心燙』,我覺得,哇,備受照顧的感覺,整個很有人情味。」
「除了人,台灣也還有很多很美的地方,台南啊、台中等等,我最常去台北,台南也去過,但都去工作的,拍照拍一兩天就走了,所以我覺得一定還有很多地方值得一去。」
「至於上海,上海是很極端的,有很摩登的跟很古老的混在一起,很好玩。之前拍電影,在上海待過大概八個月,它發展得這麼快,但舊的東西還在,好好玩,這些完全不適合的東西搞在一起。」
HR:2015年,你曾幫 Nike 和 sacai 拍攝,能聊聊跟他們合作的感想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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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Nike 好玩的地方在於,他給你很多自由,所以他基本上讓我自由去玩,能有這個機會,我覺得蠻好的,還有就是 Sacai 的衣服我很喜歡,一看這個衣服,哇,很多想法就自然出來。另一點是 Nike 比較年輕,因為年輕,因為好的衣服,所以你很容易放很多 idea 出來,這對我來說是很好的機會。」
HR:你自己會去買 Nike 的東西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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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以前會,現在,都他們送給我的,我不用買。(大笑)」
HR:所以你現在腳上這穿的 Air Max 720,你覺得還舒服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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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很喜歡啊。」
HR:Air Max 強調「看得到的氣墊」,你喜歡嗎?還是你喜歡以前包覆在鞋底裡面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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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復古的東西我都喜歡,以前經典的東西,像我平常都穿的很簡單,我對細節都沒有太多要求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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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R:你有將自己的拍攝風格歸類於哪一派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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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其實我不會將自己貼上什麼標籤,這會像枷鎖一樣把自己限制住,大部分都是人家幫我分類比較多,我自己是不知道。」
「如果我太清楚知道自己風格的話,就會變得太刻意,所以我都無所謂,什麼都可以。」
HR:你有崇拜的攝影師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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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以前喜歡很多時尚攝影師,像 Nick Knight 啊,那些大家都喜歡的攝影師,但現在的話,我喜歡普通人的東西,我在 IG 看一些普通到不行的東西,像素人拍的東西,發現我還更喜歡這些。」
「我覺得以前拍攝有太多枷鎖,技術也好,燈光也好,現在就 Fuck it,什麼都可以。」
「我覺得我是在找素人作品裡面的自由,那股自由是我不懂的,那樣的狀態、那樣的自由是我做不到的,所以我反而覺得現在 IG是很好的平台,可以學習別人在想什麼。」
「IG 也可以讓我找到全世界的人,像我最近找到很多土耳其攝影師,我覺得哇好好玩,最近在香港搞了個展覽,我就在 IG 裡找了 100 個攝影師,我發了短訊問能不能提供他們 10 張照片給我,包括大陸、台灣、日本、土耳其、倫敦、阿根廷,什麼地方都有,最後有 70 個人回覆,所以就有 700 張照片辦成展覽。」
HR:那你自己也有在玩 IG 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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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有,但我在 IG 上是去找人,很少發照片,是偶爾有時間才用手機拍一拍,玩一下。我剛剛講的那個展覽我真的覺得好好玩,我有機會去找這些藝術家、素人、各個不同類型的人,全部亂湊在一起,好好玩,每天都很多人來。」
HR:亞洲文化其實已在全球成為一個趨勢,那你認為華人攝影師在世界的關注度如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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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關注度很高,你看 BBC、CNN 都有訪問過一個大陸攝影師,叫羅洋。」
「她拿的是攝影機,但說的是文化。所以這種文化是很吸引人的,當你談到文化,大陸其實是很強的,所以不論攝影師從哪裡來,照片背後的故事是:大陸是很強的。」
HR:能否給現在正在摸索或剛開始接觸攝影的人一些建議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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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享受過程。因為最後那都是你自己的東西,你不享受它,你覺得不好玩,你職涯壽命就短,如果你很享受,不管人家喜不喜歡,你在過程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,才最重要。」
「其實很多時候,你以為攝影師是在替人家服務,但其實最後你自己才是老闆,這些作品最終都還是自己的,就是享受過程吧。」
HR:你曾拍過余文樂、陳奕迅、山本耀司,你下一位想拍的人是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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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其實很多很喜歡的人都拍到了,我沒有特別喜歡演員或明星,我反而很想拍一些很特別、有故事的人,例如說坐牢的人或做奇怪的工作的人,一生有著特別志業的人,他有他的故事,這讓我很感興趣,因為演員大部分都差不多啦(笑),就是漂亮的、演得好的,但像我剛講的,有些人是我一生可能都沒有機會拍到的。」
「我聽過一個故事,有一個人自己住在南極,我很想飛過去拍他,他可能一生都沒有人跟他聊天,他的故事應該會很有趣。」